抢 亲 记

——三个石匠的故事之三

□ 路发今

2023-03-16   阅读数:949   本文字数:4392  

(接上期)

听了阿芳这番话语,朱田元十分感动,又将身边的阿芳紧紧地搂进怀里,并山盟海誓般地表态说,阿芳,请你相信我,这世人生我一定会待你好的,别的好话我也不会多说,今后请你看我的行动好了……田元这几句朴朴实实的实在话,把阿芳感动得将头埋在田元怀里啜泣起来……隔了好一会,史阿芳才继续说下去,今年中秋节快到了,我说同去年一样,家里烤些饼子,让我送到你家去。可我爹坚决不同意,还托人带信到夏林,也不要你过来“张节”了。我爹还叫我妹妹盯着我,屁大的事情也要告诉他……

听了阿芳的这番叙说,田元才恍然大悟。他对阿芳说,我以为不要到你家来“张节”,是省点钱下来好办我俩的婚事呢,再也没想到你娘老子要把你重新许人,要不是前几天你爹上门挑明退亲,我家还一直蒙在鼓里呢!阿芳用手擦了一下眼泪,气愤地说,我估猜我爹已经得了那个小伙子的什么好处了,不然他不会这样死皮赖脸地帮那个小伙子说好话,而不准我再同你来往的。朱田元赞同地点点头,狡黠地问,那我俩该怎么办呢?阿芳昂起头,告诉田元说,昨天金宝娘同我讲了她家抢亲的事体,我想我俩也可以这样做,我还觉得蛮好玩的。听到阿芳这么一说,朱田元高兴得连续拍着阿芳的大腿,好的,好的。随后又问,是哪一天?在什么地方呢?阿芳说,听说今年冬至这天夜里,侯庙里还唱戏的,我们也可以在这天啊!听到这里,朱田元想起了张锁生前几天说的那些话,心想,张兄真是神机妙算,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啊!田元紧跟着问,那你在哪个位置?阿芳说,我会同阿娣站在石牌坊那里。因为朱田元曾到侯庙里去玩过,所以对阿芳讲的具体位置,心里非常清楚,就是甬道上的灵雨坊。这样,张锁生交给他的任务已经全部完成,真是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了。为了确保抢亲成功,朱田元叮嘱阿芳说,这是我俩的事情,任何人都不能讲啊!阿芳嗔道,你把我当成痴婆子啊?田元听着高兴得蹦了起来,好的,就这么办!

冬至这天,朱家、张家同时忙开了。先说朱家。那天晚上,朱田元从埭头回到家里,把同阿芳见面的情况告诉了娘老子。他爹听了呵呵笑道,还是我儿子有办法,冬至这天夜里,阿芳上村的辰光,我一定要多放几个大炮仗!他娘听了乐得眉开眼笑,高兴地说,儿啊,从今天起,家里的大事小事,都不用你烦心,你只要能把阿芳带回家就好……亲事成了,我们一定要买只猪大腿谢谢隔壁的张锁生!因此,朱家今天全家都在忙着田元的新婚喜事。

再说张家。张锁生是抢亲的策划者,也是一个指挥者。最近几天,张锁生一直思考着挑选哪些人去抢亲为好,既要力气大,又要办事稳,千万不能把好事办坏。他选来选去,最终确定自己兄弟两个,和朱家的朱金生、朱铭生、朱荣生、朱葵生、朱洪生,戴家的戴海金、戴海大、戴信大、戴炳生、戴乾生,还有路家的路赦大、路生荣等等,一共有三十多个人,而村上那几个爱打打闹闹的打架胚,一个也没选。这三十多个石匠都是身强力壮的中青年,他们每天傍晚都会在村前的河头场和村中的井头场两处举石锁、石担子,练就了一身好功夫。为了保密,张锁生直到冬至这天下午,才把上述人员召集到自己家里,挤得家里堂前、水缸边、灶窝里、大门口都是人,或坐着,或站着。朱田生紧靠在张锁生身边站着,看到村上这么多石匠愿来帮自己的忙,心中十分感激。张锁生老婆则倚在房门口,笑眯眯地望着张锁生如何部署抢亲行动。张锁生是个有组织能力的人(解放后曾担任夏林村农会副主任),他先向大家介绍朱田元家的婚变,着重讲史三宝欺贫爱富、不讲信用,把自己亲生女儿当牛似的卖东卖西的情况。接着讲了史阿芳是个如何如何好的好姑娘,要求大家抢亲时不要毛手毛脚地伤到姑娘。说完后开始具体分工,任务落实到人。分工完毕,征求大家意见后,没人提出不同意见,张锁生才大声宣布,吃过夜饭,大家都到村前石拱桥上集合,然后三三两两地装作到埭头侯庙看戏去。到了侯庙,由我同海金哥和田元老弟打头阵,前几天田元已经同阿芳说好了,估计她不会怎么反抗的,到时候我们再见机行事吧……最后,张锁生对着房门口说,金宝娘,你帮我找个布袋,把红带子和剪刀装在里面,临走辰光给我。朱田元听了莫名其妙地问,要这些东西干什么?张锁生神秘地笑笑,到时候你就会知道的。

年年冬至,今又冬至。埭头史氏,是江南名门望族,每到冬至这天,总会在侯庙里安排祭拜祖先的庆典活动。今年冬至特别隆重,日里是颁发族谱、吃公堂酒,夜里是由常州锡剧名牌戏班子“梅班”演《珍珠塔》,由班主梅金海的大女儿梅兰珍演陈翠娥,她老公徐澄宇演小方卿,二女儿梅玉珍演势利的姑妈。因为侯庙里年年都有戏看,埭头、杨庄、上黄乃至宜兴杨巷等地的戏迷们,太阳还没落山就都赶来看戏了,所以侯庙里里外外都是人,连围墙上也爬满了人。

张锁生、朱田元等夏林的这些石匠们赶到侯庙时,“海岳堂”(宋代朱熹题写)前的戏台上正好开始演出了。几盏雪亮的汽灯下,衣衫破旧的落难公子小方卿肩背布伞,正在戏台上边走边唱道:

奉母命从河南到襄阳来投亲,

一路之上把路问。

适才老丈指点我,

说此地就是陈府大墙门。

为什么人来人往多热闹,

莫非姑爹大人把寿庆……

 

这锡剧中优美动听的“大陆调”,唱得台下的戏迷们摇头晃脑、如痴似醉,不少人还跟着和唱起来。可夏林石匠们都无心看戏,全是在人堆里慢慢地挤到石牌坊那里去。张锁生、朱田元、戴海金三人一组,力大无比、有点驼背、人称海骆驼的大块头戴海金在前头开路,张、朱二人紧随其后,悄悄地向灵雨坊靠拢。此时,心脏在“怦怦”乱跳的朱田元,紧张地踮起脚尖、伸长颈梗,眼睛像手电筒似的向石牌坊那里扫来扫去。啊哈,朱田元终于在牌坊东面看到史阿芳了,她上身穿着件大红棉袄,下身是条黑棉裤,正和一个姑娘(大概是阿娣)站在一张长凳上,那个姑娘在看戏,而阿芳却也在人群里找人。当两个年轻人的目光相遇时,真像触了电一般,两张脸上同时露出了会心的一笑。随后朱田元拉拉张锁生的衣角,伸手朝牌坊那边指指,这样张锁生也看到阿芳了,也随手拉住了前面的戴海金。张锁生警惕地看看身边的人们,只看见大家都在专心看戏,根本没人注意他们,便悄悄地从布袋里拿出了红带子和剪刀,红带子塞给了戴海金,剪刀塞给了朱田元,对着两人耳边轻声细语地作了安排。然后,他又抬起头佯装继续看戏,但眼睛却在寻找村上的石匠们,看到村上人都到了周边,他也放心地抬头看戏了。

锡剧《珍珠塔》,明、清时期就有了,最初是个折子戏,是民间艺人在茶馆里唱唱的滩簧(锡剧的前身)。民国年间,由常州、无锡的文人在原有基础上加工整理,编成了锡剧剧本《珍珠塔》,后来成了苏南锡剧中的一个经典剧目。该剧对势利思想进行了嘲讽和抨击,反映了社会上趋炎附势的现象,因而很受百姓喜爱。按照张锁生原先的设想,准备在演出中途乘人不备时实施抢亲行动。但今晚侯庙里人山人海,挤得水泄不通,抢了人根本无法出去,所以他只有耐心等待时机。好在《珍珠塔》这出戏演出时间不长,不到两个小时,演出就结束了,意犹未尽的戏迷们边说边笑地慢慢散去。

《珍珠塔》这出戏刚刚唱罢,夏林石匠们抢亲这场好戏登场了。张锁生看到看戏的人们渐渐散去,瞅准这个大好时机,抬起双手“啪、啪、啪”地拍了三下,并大喝一声,兄弟们动手!说时迟,那时快,牛高马大的戴海金冲到长凳上的史阿芳面前,一把抱住了她。在这同时,朱田元也冲上前去,撩起阿芳的红棉袄前襟,掏出裤袋里的剪刀“咔嚓”一下,剪断了她的裤带。阿芳急忙两手提着棉裤,大声尖叫起来,我的裤子——话音未落,戴海金已将一条红衣带飞快地在她腰间绕了两道,自己迅速转到阿芳身后,弓腰将阿芳一背,阿芳姑娘四肢朝天地划动起来,朱田元则非常麻利地朝她裤裆里一钻,两手架起阿芳的两腿朝肩膀上一放,嘴里喊了声,海金叔,快走!两人就像梁山好汉劫法场抢宋江似的,背着阿芳“哒哒哒”地飞奔起来。夏林村上的石匠们簇拥着这个被抢的新娘子,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前行着。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,把阿芳的好朋友阿娣吓呆了,而被抢走的阿芳老远还在喊叫,阿娣,拜托了,请你到我家去讲一声,是我让田元叫夏林人来抢我的……看戏的人们望着石匠们抬着个姑娘,在人群里穿行、奔跑,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,等到明白是抢亲时,夏林人已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了。出了侯庙,因为路上行人太多,他们就从麦田里抄近路,一路欢声笑语地往回奔跑着。

这天晚上,阿芳爹史三宝没到侯庙里看戏,而是在埭头街上一爿茶馆里同人谈生意的。听到街上嘈杂的人声,他同另外几个人好奇地朝门外望去,看到二三十个人“哒哒哒哒”地从大门口跑过去了,又听到街上后面人的议论声说,夏林石匠抢的哪家姑娘呀?听说是史家村史三宝家女儿……这下非同小可,史三宝听了如同五雷轰顶,急忙破门而出,站在大街上连声呼喊起来,救命啊,救命啊,夏林人抢我女儿啦,求求大家帮我去抢回来啊……他一边呼喊,一边奔跑,发疯似地朝埭头桥上追去。史三宝的呼喊还挺有号召力的,街上那些看了戏准备回家的人,听到史三宝的呼救声,不回家了,有的出于义愤,有的出于好奇和好玩,纷纷跟随着史三宝来追赶夏林石匠了,足足有一二百个人呢!

刚过埭头桥的夏林石匠们,看到后面黑压压的人群追来,急忙加快脚步,脚跟弹到屁股地奔跑起来。但戴海金与朱田元背着史阿芳,尽管尽了最大气力,但仍是跑不快。眼看后面追赶的人越来越近,史阿芳都听到爹爹的呼喊声了,如果给他们追上,夏林村的三十多人,哪是埭头一二百人的对手?怎么办呢?真是急死人啦!前面就是舍头桥了,此时被背着的史阿芳突然挣扎着大声说,放我下来,放我下来!气喘吁吁的戴海金和朱田元,将史阿芳背过舍头桥,才把红衣带缠着的她从背上放了下来。此时,埭头人和夏林人只是一河之隔,只要埭头人一过石桥,就可将史阿芳抢回去。在这危急关头,双脚刚刚落地的史阿芳突然飞奔到高高的舍头桥上,对着已到桥下的史三宝吼叫道,爹爹,只要你再往上一步,我立马就跳到大河里去!这突如其来的一幕,将已经跨上两个台阶的史三宝惊呆了,也把大河两岸的人们惊呆了,大家都站在原地,看着桥上桥下史三宝父女俩。此时,老泪纵横的史阿宝仰望着桥上的女儿,带有哭音地央求阿芳说,芳伢啊,还是跟爹回家吧!站在桥顶上的史阿芳也是泪流满面,只见她突然在桥顶上跪了下来,抽抽咽咽地说,爹爹,您和娘的养育之恩,女儿永世不忘!但你们要把我重许人家,决不可能,因为我的心里只有朱田元!今天,是我同田元约好,让夏林人来抢我的,这是一个没办法的办法,请爹爹和家乡的父老乡亲们,能够成全我和田元!说罢,阿芳将胸前的两条长辫子朝身后一抛,就像鸡啄米似地“咯噔咯噔”地连续不断地磕起头来……人们看到这伤心、感人的场面,恻隐之心油然而生,谁还忍心再冲上前去?史三宝见女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,也只得双手一挂,无可奈何地说,芳伢啊,两只脚长在你身上,今后的路你自己走吧!说完,叹口大气,抹把眼泪,转过身子往回走了。埭头人看到史三宝走了,也都跟着往回走了。而夏林的石匠们则兴高采烈地呼喊着冲上桥去,抬起新娘子史阿芳,欢天喜地地回夏林村了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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