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头顶一个天，脚踏一方土，风雨中你昂起头，冰雪压不服。好大一棵树……”这样的歌词，我们几乎都耳熟能详，这首歌我也常常不由自主的挂在嘴边，对其所蕴含的深情寓意，更是感同身受。

入了秋，我老家院子里井栏旁的那棵苦楝树上挂满了金色小果。母亲端坐在老屋门框边的竹椅上，凝视着这棵楝树，喃喃地对我说：“屋前有大树，财气就守得住。”母亲说这话的时候，一脸的幸福和安详。我和母亲打趣道：“想当年，你还硬是要拔掉这棵树呢！说楝树没有一处不是苦的，长在屋前不吉利。”母亲脸露羞赧地回嗔：“我后来也说过这是棵菩萨树嘛！”我笑着应诺母亲：“是的，您后来是说过，笃信它是我们家的吉祥树。”

父亲虽然目不识丁，但脑瓜子聪慧，无师自通的手艺活儿会不少。不用花钱请打井师傅，父亲自行开挖、圈垒了院里的这口饮水井。井栏旁起初用石块和青石板堆砌成的洗涮用平台，后来换成了水泥和砖块砌成的水池和台面，紧挨着水池边的这棵苦楝树依然鲜活生长着，树杆粗壮，虽然没有穿云入霄般的高耸，却有着磅礴的气场。

这棵楝树命不该绝，注定要成为我家生活中的“风景”。当年，它悄然从水池石缝中窜出嫩芽时，爱干净的母亲要将其拔掉。父亲拦住说：楝树是很干净的树，长大后，虽然不是什么坚硬质优的稀罕木料，做不了八仙桌也成不了房梁，但打几张小板凳坐坐，还是没问题的。另外，树大后，还可遮荫纳凉呢，任由它自生自灭吧。

这棵楝树的成长经历，我现在依然历历在目。四十多年的光景如白驹过隙，楝树从豆芽菜般细嫩，逐渐拔节窜高，将岁月融入渐渐壮大的躯杆，直至屡年开花结果，枝繁叶茂。它默默注视着尘世沧桑，圈圈年轮里，记录着我们一家子的过往。

当年，因艰辛生活所迫，父亲除了白天照例在生产队劳动挣工分，晚上便在屋后园里砍些竹子，悄悄在屋内煤油灯下编织竹篮子，而后拿到城里去卖。结果被市场管理员逮住，定了个投机倒把的罪名。通知到公社，公社指派大队从市管会领回了人，回队进行教育改造。大队开了批斗大会，父亲由几个地富反坏右分子陪着，低头站在主席台前，接受台下全大队社员的声讨。父亲自出生之日起，哪里受过这般屈辱？回到家后，便背靠着那棵苦楝树杆呆坐，什么也不说，后脑勺时不时的死劲往后撞着树杆，嘴巴里不时吐出“丢人！真丢人！”这样的伤心话。此时的楝树正是满树紫花盛开的时候，一些细米粒似的花儿被震落下来，撒了父亲一头。心急如焚，急匆匆前来安慰父亲的母亲，此时却和父亲开起了玩笑，说父亲顶着满头的落花，倒像个采花大盗了！父亲听罢，畅快一笑，起身回屋。母亲抹着泪，跟在父亲屁股后面也回了屋。父亲责怪母亲道：“哭什么？天塌不下来，更不会死人。他娘，别怕，没事的……”母亲擦干眼泪，抬头张望门外的天空，似乎在祈祷老天爷能保一家人从此平平安安。此刻，映入母亲眼帘的，还有那一树的绚烂楝树花，它们开得灿烂而镇定自若；温婉而含情脉脉。既而，渐渐刮起了风，突然下起了雨。楝树矗立在风雨中，紫色的花儿在绿叶的簇拥下，欢快的摇曳，给了母亲些许慰籍。

姐姐和我相继上学时，大队小学堂教室里，照例是延用多年的老旧破木板架成的课桌，而且板凳也要每个学生从家里自行带来。家中周正些的板凳被我们带到了学校，只剩些破旧的家用。待到弟弟也上学时，家里就拿不出一张像样的板凳让他带来学校了。此时，母亲提议锯掉这棵已有大腿般粗的楝树，用来做几张板凳。母亲一直认为门前长着棵苦楝树不吉利。父亲却不赞成母亲的主意，说这棵楝树这么大了，能长叶、开花、结果，能遮阳、挡风、避雨，好好的一棵树，怎能说锯就锯？父亲还说这树迟早会引来喜鹊做窝呢，会成为一棵吉祥树的。父亲说这些话后也没闲着，他去生产队牛棚里找来一块废弃的食料槽板，自己敲敲打打了半天，做了张结结实实的板凳，弟弟端着高高兴兴地上学去了。

楝树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，在风雪雷电的洗礼中，越来越粗壮高大。 记不清是哪一年了，父亲的预言成真，喜鹊还真来这棵楝树上搭了窝巢，每天都能听到叽叽喳喳的叫声。俗话说：喜鹊喳喳叫，好事要来到。母亲欣喜地说：家中肯定会有喜庆之事发生的！

是的，而后的日子里，家中的确喜事连连。先是政府实行了包产到户农业生产责任制，农民的日子从此有了盼头，后是姐姐和我先后考上了大学。既而，弟弟从军几年后也提了干。高兴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，生活充满了幸福快乐。

光阴似箭，日月如梭。而今，我们姐弟三个也都成家立业，生活安妥。父母亲虽子孙满堂，天伦之乐尽享，但也日益衰老 。记得有一年的冬天，母亲窝在屋檐下晒太阳时，突然对回老家小憩的我说：你父亲就是一棵苦楝树，命苦，但却倔强地杵着，任凭雨打风吹，就是不倒，给你们撑着天。某年的盛夏，陪老父亲在楝树荫下乘凉，我嬉笑着告诉他，老母亲称赞他是一棵大树，庇护着一家人。父亲听罢，哈哈笑出声来，而后长叹一声，说我母亲自幼在苦水里泡大的。不过，也像这棵苦楝树，虽全身苦涩，却能开出温婉的花，结出金色的果，引来冬天寻食的麻雀和喜鹊，啄食果浆，帮助它们繁衍后代，乃至生生不息。

“好大一棵树，任你狂风呼，绿叶中留下多少故事，有乐也有苦。欢乐你不笑，痛苦你不哭……你的胸怀在蓝天，深情藏沃土……”如此的歌词，虽词面浅显，寓意却情深意切。我该赞美我家的这棵楝树，更要由衷的为父母亲歌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