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万物生长靠诗歌
——肖成华诗集《万物舒》序
孙昌建
阅读肖成华的作品的第一感觉是亲切而愉悦的,因为他写的基本是乡村题材,读着朴素自然,好像回到了梦中的老家,或者说唤醒了基因里的乡愁。是的,回到一百年前,我们大多数人可能都是农民,都生活在乡村,而一百年后的今天,我们反倒动不动就往乡村跑,不管那里还有没有老宅,有没有前辈老人家在,也不管是去看村里的小芳还是远房的一地青菜,总觉得,回到乡村不需要端着架着,喝起米酒土烧来就不必纠结于浓香还是酱香。更为重要的是,乡村早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乡村,不是传统意义上的“开轩面场圃,把酒话桑麻”,虽然这样的传统一直在诗歌中存在且延续,而肖成华的诗,就是这传统中的一环,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,万物生长靠诗歌。
我喜欢《这场春雨下了多日》的开头——
春天患有强迫症
春雨反复地洗,反复地洗
总觉得那些桃园、梨园和杏园的布匹
还有一些鸟鸣的斑渍
在这里,“洗……一些鸟鸣的斑渍”,就完全是古典诗歌中炼词炼句的本事。如果说这是诗歌中的金句,那在这首短诗中,还有诸如“在农历的缝隙插上秧苗和阳光”“屋檐落下的雨帘/是千篇一律的弹幕”等。这样的诗如果给孟浩然他们这拨唐代诗人看,那我想“弹幕”这样的词还是要作注解的,包括也顺带说一下为什么有一阵子没有弹幕就回不了北京。
实际上我举“弹幕”这个例子,是想说明在写作乡村诗歌的题材时,肖成华是很想搞点新意的,他有着创新的意识且已在践行,写诗如果没有这点意识和做法,那为什么还要写诗呢?那还不如去抄经书呢。
类似这样的诗,还有《溪南桥头》——
石桥拦住汽车,和嘈杂的欲望
只允许野风和花香通过
它们也不急赶路,像乡村散学的儿童
在路边踢着小石子
有好开头,也有好结尾,如《西窗》——
虚掩的门,像日记半遮半掩
秋天的故事和人物,只记载一半
既想让关心自己的人看到,又有点矜持
在朋友圈设定了三天可见的期限
有好开头如起跑,有好结尾如冲刺或余音袅袅,那么途中跑呢,途中跑可能是另一个话题,在此先不展开。我为什么看重诸如“弹幕”“三天可见的期限”一类的表述,因为我在想我们是当代人而不是古人,我们在写当代生活而不是古代生活,虽然写作内容还是乡村生活,但这已经不是笼统的乡村概念。贺知章当年回乡还能有儿童的“笑问客从何处来”,但今天如果贺知章再回乡,他肯定连儿童都不太见得到了,如要情景再现则要靠群演了。我想这其实还是在回应白居易的那句老话:“文章合为时而著,歌诗合为事而作”,这个“时”和“事”,不一定就是“安史之乱”“长毛造反”这一类的,有时出一两个这种新词来就可看出“时”和“事”了。虽然我也很佩服那些仍用古意写古体诗或新诗的人,但既然肖成华选择了用现在这种方式,那我以为这就是一个诗人的敏感和敏锐,也是一个诗人写作的起点。
这一类的诗还有《井栏边草》《蜜蜂校正鲜花的读音》《东钱湖的波浪》《夜宿柘坑山》《月亮高悬》等,特别是《月亮高悬》已从具象走向抽象,我以为这是诗人的必由之路, 正如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般的诗,但这样的诗又极难写好,因为具象和抽象的比例到底怎么分配,这无法由人工计算出来,几乎要靠天意和天赋。
是的,以上的诗篇看似走马观花轻轻松松地铺陈下来,实际上是暗藏机巧的,按照传统的说法是,埋了一些诗眼在里面的。这个可能跟今日乡村,或者泛而广之被称为全域旅游的景致是有相似之处的,看似平平常常,实则也是有布局和规划的,而诗人的任务就是去发现和赞美这种美,又用诗歌呈现这种美,然而带着自己的机巧,从这一视角来看,这部《万物舒》的目的是达到了。所以,也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,本文的主题“万物生长靠诗歌”是成立的。
说到赞美,我们也时见高八度的、正面切入的,也有新名词一大堆再兑点鸡精鸡汤的,尤其是某一类朗诵诗,它们在一定的场合是能起到作用的,但那样的诗可能并不适合细细地品读。肖成华的诗歌显然也面临这种状况,从这部《万物舒》来看,应该说多数诗处理得不错,除了前面提及的一些诗,我对《东钱湖,那万顷偏正结构的水》印象颇深。
读过现代汉语课程的人可能知道,这偏正结构是现代语法用词,学起来也有点枯燥乏味的,但是诗人能用这种提法来写东钱湖,真是别出心裁。虽然你可能也讲不出这里什么是偏正或什么是动宾,但是这种手法,还是给人以新颖之感。戏法人人会变,只是各有各的不同,肖成华就展示了自己的戏法,而且很关键又很寻常的一句是“在湖岸,我和同行的妻子也将成为一景/非常时期,动起来就是风景”,这告诉我们这首诗是描写最近的三年,这又是本诗的一个诗眼。
比较可喜的是,“下篇”中的一些诗,明显地跟“上篇”“中篇”有所不同,即呈现了另一种风格,内敛偏哲思,如《静寂,诗歌和哲学纹丝不动》——
月下,高僧从一间僧舍移步走向另一间僧舍
庭前柏慧子纷纷落下箴言
香客的身影从“南无阿弥陀佛”的照壁经过
景德镇瓷工在白胎上着釉
新上市的明前茶在瓷杯翻腾乾坤
元代青花瓷瓶在博物馆的一隅闪现蓝蓝的包浆
逡巡书库里成排的古籍藏书
目光透过千年百年的羊皮宣纸
诗歌和哲学纹丝不动
后来我发现作者这一类的九行诗还是有一定占比的,这类诗有一个优点,就是比较节制,不需要一些修饰性的话来填充。有话则长、无话则短的道理都懂,但用到写诗上面,不少诗人其实都有冗长之顽疾,有的还特别乐于展示这种顽疾,好在肖成华在这一点上还是比较自省的,如果说他也有不足,那绝对不是冗长的问题。
如果说《静寂,诗歌和哲学纹丝不动》落笔在高僧身上,呈现出一种东方式的冥想和箴言,那么《致博尔赫斯》则显示了作者还有另一种功夫。虽然这诗写的可能是到其故居一游的经历,但是请注意这三句,没有深刻的体悟和良好的语感是写不出来的——
你把所有的良知都邀请到你的庭院和书房
你诗歌的院子已打扫得干干净净
这样的诗作还有《箴言之侧》——
是书法的侧锋还是刀锋更加接近词义
在有文字记录以前,意思已经存在
理论是文字的行为,不是行为的行为
善良的词义在久久地打磨时间
箴言回响在内心,诗歌打开折扇
打开物理的天窗和精神的天灵
面对众人的质疑与诘问
诗人沉思良久:给我一捧清泉水
……让一切浑浊的过程沉淀下来
正如前面我已经提到过的,这一类诗可能会偏于抽象,但是“诗人沉思良久:给我一捧清泉水/……让一切浑浊的过程沉淀下来”怎么是抽象了呢?读这些诗的时候我想起了昌耀的《斯人》,才三行,分明又是一个陈子昂——
静极——谁的叹嘘?
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,在那边攀缘而走。
地球这壁,一人无语独坐。
拉拉扯扯说这些,像是读后小感,不像一篇序。我与肖成华还只是微信上联系,听荣荣介绍其早年习诗,后来则忙于公务,近年开始“回归”,这也是一种现象。
好吧,这肯定是一个诗歌之内又诗歌之外的问题,在这里我愿意与肖成华一同去探讨。
是为序。
(本文有删节)
(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,浙江省作家协会诗歌创委会主任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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