□ 廖庆国

日头毒得能烤化柏油路，光脚踩地直烫得蹦高。爷爷家小院却藏着阴凉，四只粗木盆盛满井水，西瓜泡在里头晃悠，水珠顺着深绿瓜皮往下滚，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圈圈深色印子，像谁打翻了墨水瓶。

爷爷总在午后扎进瓜田。我踩着他的影子跟在后头，泥巴地蒸着热气，混着瓜秧的青草味往鼻子里钻。他那件蓝布汗衫洗得薄透，后背被汗浸得深一块浅一块，紧紧贴在脊梁上。弯腰在瓜藤里扒拉时，粗糙的手指肚蹭过瓜皮，像在摸什么金贵物件。瞅准了瓜，就屈起指关节“咚咚”敲两下，耳朵恨不得贴上去听，咧嘴一笑：“就这个瓤口！”烟熏黄的牙齿漏着风，掐瓜蒂时格外轻手，把瓜搂在怀里，胳膊往下一沉，眼角的皱纹都笑挤到了一块儿。

井水拔过的瓜往破石桌上一放，菜刀刚挨瓜皮，“咔嚓”一声就自己裂开了。红瓤子水汪汪的，黑籽儿嵌在里头像撒了把黑芝麻。爷爷切瓜手速快，月牙块堆得像座小红山。我抢过最大的一块，张嘴就是一大口，沙瓤在嘴里化得溜甜，汁水顺着嘴角往脖子里淌，黏糊糊的凉意在肚子里打了个转。爷爷坐旁边摇着豁了边的蒲扇，扇出来的风带着土腥味，瞅着我们吃得满脸红汁，前襟跟染了颜料似的，就扯着嗓子喊：“慢点儿啃！冰着胃该闹疼了！”

后来进城，超市的瓜堆成小山，冰柜里的切块红得发亮。买回家一尝，甜是甜，却没了滋味，咽下去心里空落落的，冰得牙根发颤。去年夏天回老家，老屋还在，爷爷的瓜田荒了，野草长得比人高。正跟二大爷唠嗑，他抱来新摘的瓜：“尝尝！我这法子种的，跟你爷当年一个味儿！”

我学爷爷的样举刀，心里默数下刀的地儿——“咔嚓”！红瓤黑籽敞亮露出来。隔壁小子蹲旁边直咽口水，接过瓜埋头啃，腮帮子鼓得老高，红汁水顺下巴滴在蓝布短褂上。他抬头眼睛发亮：“哥！这瓜比冰棍还甜！”爷爷坐在小板凳上，看他狼吞虎咽，笑得眼睛眯成缝，拍着大腿乐：“这小子跟他叔小时候一个样！老法子种的才够味儿！”阳光落他脸上，皱纹里像藏着当年瓜田的日头。

如今我也懂得，西瓜吃完了，夏天也就会过去。可有些滋味赖在记忆里：沙瓤磨着牙缝的细渣，胳膊上糖渍干后的紧涩感，还有那口冰得人一激灵的甜。它总在提醒我：日子往前跑，好多事变了样，可爷爷还在，老院子还在，井水还是那么凉，土里长出来的甜味儿，就一直都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