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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年05月30日
红花绿绒蒿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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辛 茜
白天过后,我常常幻想夜里花的模样,会不会因为没有了阳光而进入睡眠状态。我知道有很多花依赖白昼的阳光,比如太阳花、牵牛花、蒲公英,如果没有光照,或者光线过暗,花朵就会闭合。但是,红花绿绒蒿不属于夜半休眠的花,它颈部的绒毛会分泌出油脂汁液吸附空气中的悬浮颗粒,帮它解决一些预料不到的问题。可无论怎样,每当黎明到来,太阳再次升起,红花绿绒蒿依旧阳光般明艳,表现着它独一无二的美。
正是初夏,隆务河畔麦浪滚滚,家家户户院墙上探出了枝头,结满了酸梨。走进保安古城,古老的烽火台巍然耸立,整齐的巷道院落悄无声息。细雨中,走过一段残存的明代古城墙遗址,慢慢爬上一面山坡,我的心在绿丛中得以沉静。山坡上纯白的曼陀罗正在怒放,草棵子里布满了柔软湿润的地皮菜。几个七八岁的男孩,撅着屁股,蹲在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,烧土灰蹦豆子。对面,是明清时期屯兵守土的铁城山,利刃鬼斧削过般坚韧硬朗。
沿隆务河向南行,黄南州泽库县境内的麦秀林场石崖嶙峋,群峰叠嶂,高山地貌冷峻逼人。林场内原始乔木、灌木、草本植物高低错落,青海云杉、紫果云杉、白桦、山杨、祁连圆柏依山伫立。受海拔高度、自然条件影响,麦秀林场的植被以温带起源的中生或喜温植物为主,又因生态环境复杂,植被分异强烈,既有河谷草地,又有寒温性森林和高寒灌丛,植物各类大部分是青藏高原隆起后的遗留物种,保持着完整的原始状态。
雨过天晴,草地清凉,空气里弥漫着草香、花香。雪莲、贝母、大黄、松香、冬虫草、藿香、紫花地丁隐秘于高山草甸、层层灌木。茂盛的披碱草、嵩草中偶尔露出几棵兰草的倩影。林场低洼处,隆务河干流麦秀河,婉转低徊,若隐若现,令石山葱郁、草地芬芳,野生动物苏门羚、雪鸡、鹿、猞猁、黄羊、灰鹤、蓝马鸡、岩羊或雀跃或漫步于古老的山林间。
几只娇小的山雀低空飞翔。一只好奇的旱獭从山上跑下来,双手作揖,伫足而立,孩子般天真。它凝视的远方,山峰俏丽,云蒸霞蔚,百里香杜鹃、头花杜鹃瀑布般顺山坡倾泻而下。
我静静地坐在小河边,看着河水清澈细微的波纹,听着山谷间啄木鸟响亮的叩击声,感觉自己与酥油花、珊瑚花,与大黄、贝母、达乌里龙胆一起融入了这个世界,不再感到孤单。沉醉中,一朵娇艳的花,在绿色的草丛间格外动人。走近了,才发现是我一直心心念念,渴望见到的红花绿绒蒿。
我的眼里突然热乎乎的,心头涌起了纯洁的感情。不久前,我在大板山东麓的石坡地,见到了葵花般丰腴的全缘叶绿绒蒿。也曾于几年前,听朋友讲过他前往甘肃甘南迭部扎尕那,见到红花绿绒蒿的经历。那是80多年前,美籍奥地利探险家、人类学家、植物学家约瑟夫·洛克步行到过的神奇之地。城内有一座藏族村寨,村寨四周有高耸的山峰,幽深的峡谷。因地势落差悬殊,高山野生植物密集。每当春夏,报春、百合、鸢尾、马先蒿陆续在草甸、流石滩、灌丛间开放,全缘绿绒蒿、红花绿绒蒿、多刺绿绒蒿、川西绿绒蒿一片又一片。
洛克由此感叹:“我平生从未见过如此绚丽的美丽景色,如果《创世纪》的作者看到迭部的美景,就会把亚当和夏娃的诞生地放在这里。”
这些色彩浓郁,同为罂粟科的青藏高原旗舰级珍稀植物美艳绝伦,是不可多得的国家二级重点保护野生植物,更是大自然赠予青藏高原的至尊礼物。它们生长在海拔4000米以上粗粝的山坡石缝、流石滩地,靠自身肥厚的主根,尖刺的叶柄,颈部黄褐色的绒毛,顽强生存。金色、红色,绿色、蓝色,暗红到暗紫黑色的花瓣,与各自不同颜色的花药强烈对比,像一轮月亮照亮了高寒缺氧的苍莽大地。
此刻,这朵看似柔弱,花丝条形,花药长而圆润的红花绿绒蒿,从密集的野草中自莲座叶丛中生出,聚拢在金黄色绒毛的颈上,毫无忌惮地接受着我惊叹的目光。随着日光慢慢偏斜,她越来越美,越来越娇羞迷人。丝绸般的红色花瓣,吸收了白昼热量,聚集起渐渐沉寂的微光之后,调整心态,迎接黑夜的到来。
这或许就是宇宙的真相吧!一切有情和无情,都是生命,都需要彼此尊重。而如此浅显的道理,却不是每个人能够意识到,能够明白的。更何况,我不相信,这珍贵的野生花卉会没有感情。美感总是起于形象的直觉,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,红花绿绒蒿属物却不完全属于物,美之中,早已有了人情的知觉。
红花绿绒蒿一生只开一次花,最惊艳、最妩媚的时候,也是韶华尽逝的时光。结果后的红花绿绒蒿,会用尽力气让无数珍珠般的种子快速成熟。随后,在无法抵挡的衰竭与枯萎中很快失去生命,任由带着它体温的种子落在冬季漫长、风雪弥漫的高原,或由知情者采撷,为人类解除高热、湿热水肿、肺部炎症、肝硬化带来的痛苦。而等待复活,再次开花的过程,竟需要六年时光。
这个世界上,一切皆有可能,唯有死亡是注定的。对于一朵吐尽芳华,把美丽、仁慈、幸福奉献给人类、奉献给大地,安然离去的花,已无需在乎生命的长短,生时得到过他人的重视。这悲壮的生命绝唱,又何尝不是我们人类拥有的最高境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