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科斯塔传记奖得主、发掘了V.S.奈保尔的杰出女编辑——戴安娜·阿西尔,76岁退休后开创写作事业,年近90回首传奇一生,写下一份诙谐坦荡的老年手记。
《暮色将尽》([英]戴安娜·阿西尔 /著,四川人民出版社2022年7月版)
从卧室俯视出去,我看见公园不远处搬来一户人家,还养了一群哈巴狗,大约五六只活泼可爱的小东西们,没有一只像常见的小狗那样因为超重而胖胖乎乎。我常在清晨看到它们四处溜达,看着它们,我感到内心一阵刺痛,因为我一直都很想养只哈巴狗,但现在,我知道这已经不太可能了。你想想,我已经这么老了,却还想买只狗来陪我散步,这对小狗也太不公平了吧。当然,我也可以找人帮我遛狗,可是,养狗最大的乐趣不就是和它一起到处溜达吗?看着它发现新路时兴高采烈,解开牵狗绳时欢欣雀跃,高兴地在草地上跳来蹦去,还不时开心地回头看看你是不是跟在后面。我本来也有一只狗,现在年事已高,相对而言,狗儿和我的年纪也差不了多少(我今年八十九了)。除了每天给它喂的那点儿狗粮以外,它已别无所求,但我还是很喜欢看别人家的小东西们高兴地忙前忙后。
我是在狗的陪伴下长大的,所以不太理解为什么有些人不喜欢狗。这种动物被人类驯养的历史很久了,与人生活在一起似乎天经地义,如虎入丛林一般自然。它们已成为人类能透彻了解其情感的唯一动物种群。它们的情感与人类何其相似,只是看起来形式简单些罢了。当一只狗焦虑、愤怒、饥饿、迷惑、快乐或充满爱意时,它将这些情绪以最纯洁的形式呈现出来,我们也能感受得到,只不过人类的这些情感早被日益增长的复杂人性扭曲变形了。狗和人类因此在简单却深刻的层面彼此相通,我多想再养一只黑色绒脸小哈巴狗,重新体验这一切啊,可是不行,不可能了!
简是我的反面教材之一,她向我展示了人如何逃避想起变老这一事实。对她来说,未来充满了怨恨和绝望。有时她会很挑衅地宣称要把自己几近灰白的头发染成鲜红,但从未实施,而没这么做的原因,我想倒不是她没有精力去做,而应该归功于她依然还有那么点理性,知道这么一弄她自己看起来一定相当诡异。有时,当然这种时候很少,在稍微喝点酒之后,她会感觉好一些。但大多数时候,一喝酒她就牢骚满腹、脾气暴躁。她觉得变老会让她的生活悲痛凄惨,也确实如此吧。尽管有一次她深陷这种悲惨状态时,絮絮叨叨抱怨的是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其他事情。而真正导致她觉得悲惨的头等大事,永远不能触及。但她也说过一次,说已经预备了自杀药包以防万一。她最近几年都必须靠安眠药入睡,因此在床头柜抽屉里攒了很大一堆药片。如果情况太糟,也许能用上。情况从未变得太糟吧,因为她去世后我检查了她的抽屉,那堆药片完好无缺。
生于保加利亚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埃利亚斯·卡内蒂是我看到的另一个反面教材,他挑战死亡的方式与简的惶恐不安相比显得更加愚蠢。作为一个典型的中欧人,他遵循传统,一旦遇到不可理解之物就建立一套抽象思维体系来对付,但这种思维与很多英国人的想法并不相宜,结果是他过高估计了自己的想法,竟发表了整整两大本自己写的格言。我从未见过此人,但我知道这些书,因为我就在其出版商安德烈·多伊奇出版社工作。卡内蒂以从纳粹德国逃脱的难民身份在英国待了很长一段时间,但却非常激烈地与英国人作对,也许是认为英国人不承认他的才华(他当时还没有获得诺贝尔奖),他决定永不在此出版自己的作品。但汤姆·罗森塔尔后期接管了出版社后,他想起汤姆曾经对他不薄,终于同意让我们出版他的书。但条件是必须先出那两大本格言集,并且必须连书面封套都按美国版本复制,原因是那个版本的每一个标点符号他都已经确认过。如此一来,他的英国编辑,也就是我,除了再次拜读一遍他的大作之外,没什么需要做的,这让我倍感耻辱。应该承认,他写的很多格言都言简意赅,其中一些还谈得上有些见地,但总的来说,那是多么以自我为中心的浮夸之文啊!读到最后,他的文字简直变成了胡说八道,重复内容随处可见,宣称自己“拒绝死亡”,终于让我忍无可忍。
(选自《暮色将尽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