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《八佾第三》之二十一章(三)
□ 朱文津
前面说到,鲁哀公问宰我:“土地神的牌位用什么树木?”宰我回答说:“夏朝用松木,殷朝用柏木,周朝用栗木。并且说:‘周朝之所以用栗木,主要是为了使人民战兢惕厉。’”子闻之,曰:“成事不说,遂事不谏,既往不咎。”孔子听到后说:“已成之事不提,完结之事不劝,过去之事不究。”
《论语》的每一章,都是一个场景,有特定的人物、事件,从而引发出圣人的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教诫。所以,我们研讨的重心就落在圣人的教诫上——“成事不说,遂事不谏,既往不咎。”
看起来是教诫鲁哀公、宰我,其实也是在教诫后世的我们,因为他们面临的问题,我们同样会遇到。虽然不一定是国家层面的大事,但工作生活中的小事情,天天都在发生,每天都有成事、遂事、既往,该如何处理对待,人人需要圣人的指点。
成事不说,李炳南先生解释说:“凡事已成定局,就不必说了。此指哀公失政而言。”三桓专权,由来已久。起于鲁国第16位君主鲁庄公(公元前694年继位)时代,与鲁哀公(公元前494年继位)中间隔着10位国君,相差200年。鲁庄公父亲鲁桓公有四子,嫡长子鲁庄公继承鲁国国君;庶长子庆父(孟孙氏)、庶次子叔牙(叔孙氏)、嫡次子季友(季孙氏)皆被鲁庄公封官为卿,后代成为大家族,由于三家皆出自鲁桓公之后,所以被人们称为“三桓”。
到了鲁哀公的爷爷、鲁国第22位君主鲁襄公手里,襄公十二年(公元前561年),三桓“十二分其国民,三家得七,公得五,国民不尽属公,公室已是卑矣”。鲁国国民分成十二份,三桓占了大头七份,公室得了小头五份,地位下降,国君的发言权已经不如三桓了。到了鲁哀公的伯父、鲁国第24位君主鲁昭公,昭公五年(前537年),季武子罢中军,本来属于国君的军队被三家彻底瓜分。而且财政税收,也被三家代收,然后才分一点给鲁国公室,“三家自取其税,减已税以贡于公,国民不复属于公,公室弥益卑矣”。没有军队、没有财权,国君更加没地位。昭公被迫反抗,昭公25年,昭公攻打季孙氏失败,逃亡出国,自此至昭公32年7年间,昭公颠沛流浪于齐晋之间,最后死于国外。国内7年无君,却一切照常,显示出极不正常的政治生态,可见三桓已经势大,只是还保留最后一块遮羞布——不敢取而代之而已。所以,到了鲁哀公手里,公室形同虚设,国君哪里还有什么实权。这个时候再提往事,只是徒增不愉快而已,还有什么用呢?
一个事情,从出现苗头,到初具雏形,到最后完成定型,尾大不掉,有一个从因到果的渐变过程,所谓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如果要改变,只有在刚露出苗芽时及时制止,一旦势已形成,成为定局,再要更改就难了,而且一时之间也是无法更改的。一只苹果已经烂了,还能拿它怎么办?鲁国公室的失政、三桓的势大难调,是受当时流行的世卿制的影响,历时200多年、在一代一代鲁国国君的眼皮底下慢慢形成的,可以说是鲁国公室养虎为患,到了鲁哀公手里,已经是自食其苦果。清人高士奇总结这一过程是∶“故鲁之削,成于三桓,而季为之魁,宿及意如不容诛,而责备贤者乃在季友、行父,以其为事权所由始也。”鲁国国力的削弱,是三桓所造成,季氏是罪魁祸首。同样,季氏家臣阳虎之谋逆叛乱,也是季氏养虎为患、一手造成。
所以老话说:“教孩从小、教妇新来。”意思就是,培养孩子良好的品行,必须从小抓起。小孩子无知,最初的犯错大多是无意而为,只要父母引起重视,一次的教育或呵斥,孩子就会终生不犯;但如果不及时纠正,时间一长就会形成坏习惯,等到养成了坏习惯再去改,花的气力就大了,还不一定能够改得过来。所以,孩子都可以教得好,如果出现问题,通常都是父母没有尽到教育的责任,“养不教,父之过”。同样,新媳妇嫁到夫家,跟公婆丈夫之间也是需要磨合的,但规矩就要从进门一开始就定下来,如果一开始没有明确,等到后面人与人之间有了矛盾隔阂,再订规矩为时已晚。
圣人明白因果的道理,所以成事不说,但普通人却正好相反——因为不明理,偏偏乐说已成之事。譬如父母在孩子应该教育的时候没有教育,失去了教育的最好时机,等到恶习养成了,这个时候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从长计议,慢慢地改善。但偏偏这个时候父母才意识到,这个时候才开始着急,所以整天盯着孩子的缺点不放,嘴巴不停地唠叨,喋喋不休,不仅没有效果,反而引发矛盾和冲突。偏偏父母还觉得委屈,你这个孩子这么不听话,就不能理解父母的用心,好象过错都在孩子这边;而孩子也觉得委屈,别人家的父母怎么不这样,就我的父母这么麻烦。圣人让我们“成事不说”,就是清楚地看到这一切,凡事应该从因上下手,等到果实呈现的时候再改已经迟了。
当然“亡羊补牢,犹未为晚”,改是可以改的,但时间要放长,因为需要一个从因到果、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。春秋时期礼坏乐崩,积重难返,夫子周游列国十四年,看起来到处碰壁,不见成效。但圣人从未放弃,回到鲁国整理典籍,从事教育,培养人才,从而为中华文化保留了一口元气,直到后世才大放光彩,一直到今天还在饶益我们后人。
风起于青萍之末,浪成于微澜之间,千里之堤溃于蚁穴,真正的智者,都是见微知著、防微杜渐。《大学》上讲:“物有本末,事有终始,知所先后,则近道矣。”
遂事不谏,朱熹《论语集注》:“遂事,谓事虽未成,而势不能已者。”遂事,比起成事只差一步,如同已经进入轨道,可以直达目的地,只是还没有到达最后一站而已。李炳南先生:“遂事,是指三家已经遂心成事。宰我今对哀公进谏,为时已晚,不如不谏。”鲁国公室衰微,三桓势大,三家取代公室之心早已呈现,只是没有捅破窗户纸而已。三家做事无不顺遂,而国君却是左右为难,国人已是只知三家而不知公室矣。《先进篇》季氏后人季子然问:“仲由、冉求,可谓大臣与?”仲由、冉求,明明是季氏的家臣,居然视为国家的大臣,岂非已将季氏凌驾于公室之上?所以孔子以“今由与求也,可谓具臣矣。”作了巧妙地驳斥。鲁哀公去世后,鲁悼公即位,鲁国公室在三桓面前更加抬不起头,地位更加不堪。“悼公之时,三桓胜,鲁如小侯,卑于三桓之家”。在这样的情况下,哀公问社于宰我,没有意义,而宰我进谏哀公“使民战栗”,也是意义不大,不如不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