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
诗画双薇树 悲欣个道人
——名士丁有煜
□周世康
海门名人传(连载)
(上接7月18日A5版)
丁有煜(1683~1764),字丽中,号个堂,别号石可、幼壶、个道人。诗画以“个道人”闻名。丁氏祖居海门。清康熙十一年(1672),海门坍没于江后,迁至永安乡,后徙徐涧(今通州区兴仁镇)。父丁腹松,康熙进士,丁有煜系长子,受父影响大。他致力于诗、词、水墨画、书法、篆刻,自成一家,造诣颇深,有“外八怪”之称。他著有《双薇园集》《双薇园续集》和《与秋集》,三部诗集在乾隆四十七年(1782)的文字狱中全部遭到焚毁。晚年参与纂写《直隶通州志》。1764年袁枚听说丁有煜去世,叹息道:“个老亡 ,江北无名士矣。”
长歌当哭悲故县
康熙登上皇位第十一年的时候,即1672年,他在江苏巡抚马祜的一份奏章上御笔一批,在历史中穿行了714年的海门县,被从地图上抹去,代之以一个小小的海门乡。这一年,狂风挟裹大潮,铺天盖地,犹如万马奔涌,冲毁海门南城门,直入大街小巷 。幸存的百姓和寄托着他们今生来世无限希望的县城寺庙、学宫,一起搬向县城西南方向的永安镇。十一年后,失县的悲痛还在大地上徘徊,丁有煜来到了世间,从那刻起,他就身为海门人,籍贯海门乡。
丁有煜只是从父辈们口里听说当年的潮灾、江坍,当年的迁徙、流离,上天仿佛觉得对这样一个将来能于历史留下传世之作的人,要给他补上这一课。海门乡落脚于永安镇后,风暴潮灾依然,江坍不断,长江步步紧逼而来。康熙五十八年(1719),一场更大更猛的大潮袭来了,永安镇几乎顷刻被毁,人们遭遇灭顶之灾。上次灾难的记忆还未褪去,新来的灾难伤痕更深。看着良田成片坍没,人们死伤累累,其时三十六岁的丁有煜满腔悲痛,挥笔写下了《海门歌》——
嗟我小邑海之门,一朝卷入海波浑。
人民星散各逃窜,十余三五迁永安。
永安离江二十里,不城不郭卑市垣。
附隶通境存乡贯,耕读辛苦劳肺肝。
五十年来气少甦,波涛再至愁云铺。
人声沸郁鬼夜哭,树崩鸟死在须臾。
野老习见说旧事,当年坍县犹徐徐。
此日飚驱驾恶浪,日流十丈黄沙墟。
担儿携女觅生计,只恐滔滔随水逝。
败苇遮体作衣裳,东去西去无定势。
仰天号泣救吾人,梦依徐涧作苗裔。
一椽一璧屋鳞鳞,海邑何辜此遭际?
《海门歌》是一曲海门悲歌!当年县城坍江,裁县为乡,乡治迁永安,在那里不城不廓,五十年还没完全缓过气来,又来了更大的潮灾。对这次又冲垮永安镇的飓风恶浪,诗作作了具体描述。现场是“人声沸郁鬼夜哭,树崩鸟死在须臾”——速度更快,在须臾之间,不比当年“犹徐徐”;是“此日飚驱驾恶浪 , 日流十丈黄沙墟”——恶浪更巨,坍塌更猛,惊心动魄!乡民是“担儿携女”“败苇遮体”“仰天号泣”——灾情更惨,目不忍睹,耳不忍闻!最后东西飘零,再迁徐涧,缺木少砖,破房败屋,权为活命!作者在诗的末尾向苍天发问:为什么啊为什么,海门地海门人遭遇这样的灾难?而且是一而再,再而三!这不仅是作者一个人的悲愤,也是全体海门人两三百年来共同的悲愤,丁有煜作为海门人,又代表海门人,把它从内心呼喊出来了!
新发现丁的诗《江坍二首》,应是《海门歌》之后所写——第一首:“海国三迁后,江坍六十年。旧时存屋舍 , 此日变桑田。人事穷无定,天心拙可怜。沿门堆白骨,霜露更凄然。”第二首:“故园心腹地,大半属崇明。固是挥金便,多因任事轻。鬓毛凋胼胝,饥渴丧声名。谁遣留遗恨?流离泪满倾。”江坍六十年,如果从裁县为乡的1672年算起,应是 1732年了 ,故土此时又历沧桑。故园的核心地带,已从江中复出,但已变为崇明属地。作者痛恨主事者的轻率,不顾及历史的根脉和由来,是他们造成了海门人的流离之恨,思乡的泪水长流不完。
丁有煜在写《海门歌》前后,已随其父丁腹松住在象山(即军山,狼山东边)一处名为“团瓢”的地方,虽然离开了海门乡,但对家乡一直念之叨之,牵挂在心。丁有煜有多首写给西崖董太尊的诗,董太尊名权文,镶黄旗人,乾隆九年(1744)任通州知州。此人治政,善于救灾治荒,他在任六年,对海门乡民迁往徐涧之后的生活,建树甚多。之后,他调任淮安。
《策荒诗赠西崖董太尊权文》,此诗共四首,第一首是总启,讲董的治理之功山高水长。第二首写家乡经历沧桑之变,桑者良田沃野,养活百姓;沧者乃波涛翻滚,鱼鳖家园。灾难来时,夜潮、飓风、黑云……灾后鬼火悠忽、孩童啼饥、欲生不得、欲死不忍。第三首写如此凄惨的生存境遇,终因董太守的仁爱、赤诚,倾注心血救治有方,而使老百姓如涸辙之鱼而欣逢甘霖,愁苦的脸上有了欢颜。董太守其功甚伟,但没有丝毫居功自傲的神色。最后一首写作者自己,“我以贫贱拙,弗与朝市谋。蒿目望四野,饥溺切同舟”。自己是与黎民百姓一条船上的人,饥寒同感,今天也一样感恩董太尊。
《送董大夫行》,这首诗同样对董大夫评价很高,把他比作古代的循吏(出名的好官)龚黄及召杜,及商代的良相伊亏,而且满腹经纶,谈吐文雅而风流。在现有史料中,这首诗罕见地道出了海门乡迁地徐涧后的情况——“……即如兴仁一村,向为海门旧县波臣滚滚之逃逋,新迁去治念里遥。零星茅屋徐涧渡,断续炊烟瘦子桥。野人启户月轮高,鸡犬忽惊幸乐郊。东下金沙石港吕四以及廖角之分潮,十万编民二百里,一夫抱痛切焦劳。指挥唔伊旦,谈笑补风骚。吁嗟乎!大夫赤心眼倍青,双耳明聪更远听。铸人铸物式仪型,桃花李花香满庭……”诗中道出了徐涧(后名兴仁)离州城的距离,海门人迁去之初的荒凉与穷困,炊烟时断时续,原来少数住户犹如野人。瘦子桥,是实有其桥,还是寓意桥的破旧与简陋,稍微胖一点的人就难以通行?这首诗还写出当时海门乡的实有区域,“十万编民二百里”“东下直到……吕四及廖角之分潮”。董大夫视野开阔博采众长,六年治理,既从事建设又培育人才还注重礼仪规范的养成,终于“桃花李花香满庭”,一改旧貌。
《送太尊董公之淮府三首》,此诗写了送别董公的具体场景和经过。昨天的饯行筵席上,作者赋诗两首,披肝沥胆,坦诚心言。今天,文人雅集,均表对董公送别之意,作者作画以赠,希望此寓意深远的画卷,将来能陪伴董公小憩,“伴公琴鹤”,把作者悠长的情谊,留在董公生命的岁月里。
从这三首诗看,丁有煜与董权文的情谊,是因为董竭力为通州、海门百姓“策荒”,丁又是同百姓“饥溺切同舟”,因而满心喜悦、满怀感激。而今,董要离任去淮安了,丁又满怀愁绪与感伤,“永夜不成寐,宁独伤别筵”。这三首诗,生动而深刻地体现了丁对家乡的无限深情。
海门裁县为乡,保留乡学,当时学额保有一半,六名。刚由县转来,仅仅是名字与行政级别变化,实际读书人并无多大减少;社会文化心理和文化追求也没有变,但学额减剩一半,怎能承受?当时不满之声盈耳,增额呼声不断。其间上层官府觉察后曾增拨过四名,但不久又退回到六名,这叫海门乡学子情何以堪?丁有煜父亲丁腹松这时已退休回乡,倡议赴京城申请,并主动捐资。丁有煜、吕四场贡生夏忠等“力请于大府”,终于成功,永久追加四名。但历史的变化总难以预料,从雍正至乾隆初期,狼山以东至入海口近百里江面上,涨出近百个沙洲,大量移民登洲开垦,于是就出现了沙籍混冒海门乡乡籍这个新问题,引发了新的矛盾。
丁有煜经历了裁县为乡之痛,又饱尝争增学额之苦,对沙籍混冒乡籍的矛盾深为不满,曾写《沙字号三首》一诗,既记录了当时之事,也坦露了胸中之忿。第一首写了沙籍的由来:“沙字号,头角江南尾北掉。初争新涨集沙洲,渐烦生齿窥学校……”第二首写沙籍混冒侵犯了海门读书人利益。“沙字号,侵我寒氊风雨闹。书生何物足支吞?仰天日夜唯心祷。但愿沧桑仍变更,南田北海重颠倒。水粼粼,山峭峭,版图炳炳咸四照。成巢哪得不思归,我饥我冷谁与告?”第三首批驳了沙籍混冒的借口,并把矛头指向决策者:“……始其事者虑厥终,载定沙籍垂训浩。物因久假忘非有,故国戈矛卷海潦。何如及早一帆风,莫令无家生悔懊。”此诗看起来是针对沙籍混冒,但骨子里抒发了“我饥我冷谁与告”的深沉悲痛。海门读书人还有什么呢?唯有仰天祷告,期求从书中找条出路,但这条路也被沙字号侵犯了。作者在诗的最后批评了“始其事者”,是他们考虑不周,留下了今天的后遗症。诗中虽然对“沙字号”个别用语略欠斟酌,但对海门故土的无限怀念,无处回归的满腹悲凉,令人为之动容。
(未完待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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