盐的滋味

杨慧

作为百味之先的“盐”，那咸咸的滋味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，但在我过往的岁月里，每每刻意想起盐，便思绪纷飞，如打翻了五味瓶，杂陈百味齐袭心头。

从记事起，我便听到大人对盐的溢美之词，于是从小就有了对盐的膜拜，但生活在贫穷时代，盐的卑微身价又与寒酸穷苦有着扯不清的关系。

南方人的主食是米饭，须有下饭的菜肴，在艰苦年代，鱼、肉、蛋之类的高档菜肴只是一种向往，平日里多是常见的“瓜菜代”；家里最困难的时候，连青菜萝卜也难以为继，因为菜蔬特别依赖食油来“伺候”，没有油，熬出来的菜蔬像饲料，又因那时食油供应不足，想多吃菜蔬也不容易，下饭菜就只好降格为咸菜、大酱之类。

我的成长时期恰遇国家三年经济困难，穷困潦倒至咸菜、大酱也难以维持，于是母亲想到了盐，鸡鸭鱼肉、萝卜青菜乃至咸菜大酱都没了踪影，盐巴就这样羞羞答答登上了家里的餐桌，堂而皇之地充当起下饭的“主菜”角色。

寒酸到只有盐拌饭，在穷乡僻壤也被认为是一件不甚光彩的事，乡里向来有在吃穿上“显摆”的陋习。这种靠盐拌饭的落魄让母亲的脸很挂不住，故每次招呼开饭时，母亲明显压低地呼唤，代替了往日的吆天喝地，还刻意关上了堂屋那两扇栅栏式的半截小门，甚至破天荒的连餐桌也不用摆，一来实在无菜可摆，二来免得空荡荡的桌子上赫然摆着一盘咸盐，反令人心慌。

于是母亲想了一个妙方，利用平日里存放剩菜剩饭的专用竹篮子，将其盖子翻转过来扣在篮子上，权当台面，因为竹篮盖子是明显的弧形，反过来后正好凹口向上，这样，摆上去的盐盘子便“深藏不露”，即使有探头张望的邻居路过，也难窥见里面的秘密。

盐巴配饭并非把盐往碗里一撒了事，而是经过母亲的精心炮制。先将盐煨制成焦盐，再放一块稍微砸扁的老姜和适量的水，然后加蒸至生姜熟透。吃饭的时候，只须需夹起那块早已吸满了盐水的老姜，往碗里的米饭上蘸一蘸，然后把姜放回盐盘子里，由另一个人“接力”，一顿饭下来，全家人轮流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动作，看来盐巴真是好东西，吃起来很下饭，也很香。

母亲见我和弟妹几个不知忧愁吃得津津有味，常常不经意地透出些长吁短叹，即使勉强露出些许微笑，却似乎是掩饰着难言的隐忧，因为有几次吃过饭后，我分明看见了母亲眼里暗淡的泪光。

诚然，母亲是乐观的人，她懂得在困顿之时如何鼓励她的孩子，她常说不怕没菜，只要有饭吃饱就是幸事。

母亲的话颇耐人寻味，我们几个吃盐巴饭都可以吃得这样欢实，其实这跟盐无关，皆因饥不择食。

后来有一次，母亲看见我们不按“游戏规则”，争抢盐盘子里那唯一的生姜，引发出开怀大笑时，受到感染，于是给我们讲了一个关于盐的故事。

她说从前有一户穷人家，每天也都是以盐佐餐，主人将盐巴盛在一只用椰壳做成的碗里，围坐在桌前吃饭的一大家人轮流用筷子从椰壳碗里捣盐，由于半球体椰壳接触面小，容易滑动，当每次用筷子往里捣一下，那椰壳碗都会像陀螺似地飞转好几圈，从而引发一家人笑声不断，用餐气氛变得轻松有趣。

朝代久远却异曲同工得令人捧腹一幕，不仅诠释出了同为“贫贱不能移”的心智，也道出贫穷生活家庭相似乃尔的境况，因为就在我们家为盐拌饭而遮遮掩掩之时，却因我的小妹在邻居家的一次“蹭饭”，引发出又一个与盐有关的故事。

那天，少不更事的小妹在邻居家门口玩耍，被热情的邻居拉进屋吃饭，吃得心满意足的小妹回家后，回味无穷中充满对这次蹭饭的溢美之词。

她一直说邻居家的“菜”是很特别的一粒粒焦黄色的东西，从未见过也没吃过，并一直强调“很好吃”而念念不忘。母亲纳闷，在村里有名的这家穷困邻居会有什么特别“好吃”的东西？

第二天，母亲终于从邻居那里了解清楚，原来她家的下饭菜也仅是盐，只是炮制方法不同，我家是用生姜蘸盐水吃，人家是将炒熟的盐直接撒在饭碗里。

真相大白之后，两家的主人都笑弯了腰。令我始料不及的是，因为小妹的这次蹭饭事件，竟一下子踢爆了村里家家户户均有盐拌饭的普遍秘密，于是全村为之哗然，街头巷尾到处诉说“盐”的滋味。

不过，说到动情处，母亲终于止不住淌出两行酸涩的泪水，令我终生难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