◆盛 成

春闺梦

“这位厉氏老太太，生了子女四人。老太爷，出名的王大麻子，王府是很有钱的。世居东门外河南增庄。其先世瑛公江西南昌县人，是清初由湖北移居到仪征的。他当时兄弟姊妹四人，都是黄氏老太太生的，二妹婿姓江，行二，小字年子。大家都叫他作江二年子，是一位有名的讼师。他见了他的大舅爷有钱，就红了眼、黑了心，设计勾引王大麻子，到秦二娘家去看纸牌。王大麻子不知是计，就去消遣了。后来，江二年子代秦二娘买了一件新绸纱衣服，再约王来。大舅爷不上当了，不再来了。江二年子，白花了银子，那能甘心，遂叫秦二娘到县衙门里，告王大麻子一状，说他遗弃爱妾。江二年子是一个老刀笔，因此涉讼经年，官不能决。后来，王府老太爷死了，死在道光二十四年。那时，我的祖母王氏，他的女儿，已经出嫁了。官司还没了。俗话说得好：‘死得掉的人，死不掉的官司。’江二年子要偿本，就告王大麻子的募妇王厉氏同她的二儿子秋江太爷。县衙门判决了：‘秦二娘与王大麻子无关。’江二年子不服，到扬州府去上控。厉氏老太太同儿子也到庭对簿，府大人不能决。老太太星夜差人，送信把她的侄子：厉云官，字伯符，时做湖南清泉知县。厉伯符的回信到了。扬州府对于案情，也明白了。快要判决了。江二年子知事不妙，遂令其妻回家哭诉，向嫂子讨情，不必深究。上堂的时候，老太太遂代妹婿说情，事才算了。知府换了，江二年子又告起来了这个官司，一直打了十年，后来判决了。江二年子当堂打了二十板手心。秦二娘罚官媒卖出去了。好一件新绸纱衣裳！

“我十一岁的时候，起头懂得人事了。那一年(光绪七年)，一连死了三位太太。我不住的穿孝衣。我的父亲，向来不管女儿们的，自然不教我读书识字。可是‘死’字，我慢慢的认得这个字了。‘死’字的样子，我记得清清楚楚。‘死’字的解释，我也渐渐的有一点儿起头明白了。

“光绪九年我十三岁。祖母王氏太太死了。

“爱我的祖母，是六月二十日戌时死的，是夏天黄昏时死的。她死了，我觉得我的泰山倒了，我哭得不可意解！她死了，我的后母汪氏娘来了。她是那年正月来的。她来了之后，家中就多了一个人！少了一个人！

“我更加尝到‘死’字的意味，不幸祖母归天去了！

“当时我到外祖母家里去过几天。那时李府还住在五坝。李府地方太小，我睡在舅母的床里边。所以不久，我就回家了。回了家时，只见祖母的灵帏！不禁令我叫出：‘死是甚么东西？’

“在孤单之中，我总是装聋作哑，唯命是听。抬起头来，望着将来的生气！以及富贵荣华……！

“光绪十六年，庚寅，十月十三日，我出嫁了。那年，我是二十一岁。

“先前有亲眷们来说媒。我同你父亲，是表姊妹。你祖母，是我祖母的侄女儿。我同你的父亲，自小在一处长大的。彼此都还好。到人家真来做媒的时候，我就不好意思起来了秘密的躲在房中，面红耳热，心跳个不了。后来婚事定了，我一听说你祖母要到我们家里来，连忙躲起来。你祖母到处找我，找不到我。真令人答答含羞！婚事一切，都是你外祖主持的。我怎好意思开口？两家都是父母做主，那像你们现在闹自由结婚咧！

“在家从父，嫁出从夫，夫的上头，还有别人。唉！我生都不曾享过福！”